关正英能听到他说话就已经很高兴了:“我怕你不接受。”
    “你也知道我不愿意接受。”江去雁都气笑了,“那你还给我?”
    老男人一辈子也就在他这里吃瘪:“你总要……总要生活,总要有点钱,有个房子……”
    “我自己有手有脚,有工作能力,我不需要你来养!”
    “不是要养你,只是……”
    “只是什么?说不出来了?你知道外人现在怎么看我?连林至昌都觉得我是因为接受了你的‘赔偿’才去法庭给你说话。我又变成可以谈价钱的了。”
    “外头的人永远爱嚼舌根,没有必要理会他们。”
    “坏的又不是你的名声,你当然不用理会。”
    关正英抬头看他一眼:“那要不然,我登个报,澄清一下这件事。”
    江去雁觉得他是坐牢坐坏了脑子:“你还要闹?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不够多人看笑话?”
    这下轮到可怜的老男人说不出话了。
    江去雁气得恨不得拿手里的水泼他:“你倒是好了,不用上班,拿着分红轻轻松松去加拿大享受你的退休生活了,监又不用坐,也没有人议论你。孩子们也大了,不至于饿死。我就还要留在香港,一边被人骂一边还要给你女儿打工。”
    他越说越不甘心:“我看,林至昌至少有一点没说错。你一世都不会觉得自己做错,再坐多久的监都还是这样,干纲独断,什么都是你话事,还要摆出一副是为了人家好的姿态。”
    关正英被他骂就算了,还要被大舅骂:“他跟你这么说?”
    “是啊。他这个人虽然是衰,但是讲的话都还有点道理。”江去雁故意气他。
    关正英觉得不是这个道理:“看人不能只看他说的话,更重要的是他做的事情。你看看他做的都是什么恶贯满盈的事情?”
    江去雁反驳:“你们不相上下啊,他雇人谋杀,你侵犯禁锢,你有什么资格说他?”
    关正英理亏,又不出声了。江去雁也不想给他台阶下。
    眼见着气氛僵住了,关正英做了个艰难的深呼吸:“你恼我是应该的,是我对不住你,我确实配不上你。我去了加拿大以后,离这里就很远了,而且也不再担任公司的任何职务,你就不需要再看我的眼色,也不会和我有交集,会更安心一些的。”
    江去雁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你辞职移居就是这个缘故?”
    关正英点头:“我想你也不希望我再打扰你,再给你添麻烦。如果你觉得受到打扰,随时还可以报警,我现在也还是罪犯,如果在缓刑期有不良行动,我肯定会被重判坐监的。”
    “你还想被重判是吧?嫌没进惩教所不过瘾是吗?”
    “我只是说报警是对的。你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
    “是啊,我就不应该出庭,就该让你被重判,最好让你和林至昌关在同一间牢房!说不定你们现在就可以在里面解决恩怨情仇。”
    关正英深深地看他一眼:“你确实不应该。”
    江去雁怒气冲冲:“你以为我想?你以为我很高兴打这个官司?我想让外面那些人知道这些丑事?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你的女儿,16岁!一个人在美国三更半夜打电话给我哭,哭了整晚!我要是不陪着她,她连瞓觉都瞓不安稳!你以为我不想你坐监吗?你去坐监,她点算?”
    “那就让她哭。”关正英拔高了声音,“是我做错事,是我对不起她,我不是个负责任的父亲。不是你!她不是你的女儿,你不需要理她。”
    江去雁站起来一巴掌就往他脸上扇!
    他眼睛红了:“现在你跟我讲不需要理她?她跟着我十年了!她六岁那年你把她给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关正英,你有没有心?”
    关正英也站起来:“我有心。我的心全部给你了。你不要。你的心里装着我的女儿、我的儿子、我的公司、我的事业……我的一切!就是没有我这个人!”
    江去雁被突然的怒吼吓得眉心一跳,倏地闭上了嘴巴。
    关正英也红了眼睛,“你管我的女儿做什么?她哭就让她哭咯。她受罪不是更好吗?反正我们全家都欠你,不就是应该受罪吗?你不要管她啊。她流落异国他乡,我这个做父亲的焦急忧愁不是我的报应吗?”
    江去雁鼻头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关正英何尝不是肝肠寸断、痛彻心扉:“你就不应该和我们家再来往,就应该拿着钱去过你自己的日子。你出庭做什么?你以为我想听你在法庭上说那些话?你对着法官又讲不出大话,去了做什么呢?不是教过你,做事做绝啊,给了你机会打击报复我了,你又不把握?”
    “你以为我不想坐监吗?我恨不得直接死在里面!”关正英声嘶竭力,“下到了黄泉见到阿芳,我再给她赔罪——我也想维持住那个婚姻,我也想做个负责任的丈夫,我很努力地去做了,但我还是爱上你了,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是我龌龊下流,是我恶有恶报,我从爱上你那一天起,就不应该有好下场!”
    “不是只有你烦心,不是只有你纠结苦恼,我也有。我都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爱上一个男人,会想要和他共度余生,你以为我很好接受这样的自己吗?你以为我不要克服心结、克服自我的谴责吗?我以为你知道我、懂得我,会理解我。我以为我有勇气走向你,你也会有勇气走向我。但是你永远都在自己苦恼。”
    江去雁怔怔地看着他,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
    关正英已经心灰意冷:“我真的不明白,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爱你我会努力争取你,但是你不会想争取我。你永远只有拒绝我,推开我。”
    “可能你真的没那么钟意我,至少没有钟意到想要争取我。都只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江去雁泪流满面,露出震惊的表情。
    关正英面色如缟,脸部肌肉随着嘴巴说话在挣扎,连带着皮肤痛苦而绝望地抽搐。如炽的吊顶灯压将在他的头顶,铜色光华燃烧着他的背、他的头发、他的后脑……他仿佛一只完成了使命、奄奄一息的蛾。
    “你说的对,可能从一开始,我们就是错的。”他做了个深呼吸,苦笑着退了两步,和江去雁拉开距离,“我还是先走吧,反正我再留在这里也只是徒增你的烦恼和痛苦。有事情你可以联系阿文,我……就不打扰你了。”
    他捞起外套逃一样地匆匆往门口走。再不走,他会崩溃。
    这次就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
    手刚摸到门把,身后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一下子从后抱住了他的腰!
    “不是……不是的……”江去雁在哭,一边哭一边摇头,哭得语不成句:“我日日都梦到你,从起床开始脑子里面全部都是你,我……我讲大话,我真的好钟意你,不是不钟意,不是的……”
    关正英停下脚步,握着门把的手用力到指节曲起。
    “但是……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做……”江去雁抽抽嗒嗒地说:“太太那么敏感,阿雪那么喜欢我,我不能令她失望,而且你……你那么器重我,我不能拖你的后腿……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做……我真的好讨厌自己……”
    “我不想让你走的,我不想的……是我不想你去坐监,不是因为阿雪,是我自己想去出庭,我想见你……是我受不了了,我……我每天晚上、每天晚上都梦到你来找我,你问我为什么要讲大话……阿宏和阿雪也来问我……是我搞散了这个家,太太把我带来这里,我本来就是第三者,最后还是因为我搞成这样……”
    他越说越急,越说越混乱。
    关正英终于转过身:“不是因为你……”
    江去雁崩溃了:“我不可以这样的,关正英。为什么要让我来到这里呢?为什么要让我碰到你呢?我真的好憎我自己啊!为什么我要这么钟意你呢……”
    关正英沉痛地把他搂到怀里:“不是你搞散的这个家,不是你。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们。不是你的错。”
    江去雁伏在他胸口哇地大哭。
    “是我不好,全部是我的错。”关正英心碎了,“不要憎你自己,你没做错事,要憎你就憎我。这个家会这样都是因为我。”
    “我会再去和阿雪他们谈,我去阿芳的牌位前磕头,我去求他们谅解,不会让他们对你有意见。都交给我来做,好不好?”关正英拍抚着怀里的人。
    江去雁搂着他的脖子哭得凄惨,眼泪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也淌湿了关正英的脖子。
    他根本没有听到关正英后来说什么,因为哭得太厉害,他的大脑缺氧放空了,连眼前也是眩晕的。他能看到关正英嘴皮子在动,但那些话说出来好像自动被他的脑子屏蔽了。
    他颤抖着手去摸关正英的嘴唇,好像是想让他说慢一点,让自己看清楚他在说什么,手指碰到那唇的一刹那他就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了。
    他凑上去吻关正英。
    衔着满唇的苦泪就吻过去。嘴唇相贴的刹那,他低低地叹了一声,他们两个人尝起来都是一样的又咸又涩的味道,但他不在乎,他要的是温度,要的是这双唇上的暖意,只有这个人能让他暖起来。
    他忘乎所以地亲吻,不带任何技巧和章法。关正英回应他,很快反客为主,他的口腔被撬开,他们的呼吸交汇在一起,关正英滚烫的燃烧着的毁灭的吻烙在他的嘴唇上。
    江去雁闭上了眼睛。
    纷纷的燃烧的梦一般的翅膀落在他身上,他感到灼热、炙烤的疼痛,如削骨噬髓。
    他会消散,他会化灰,然后他会存活。
    这是新日前最混沌的时刻,是荒谬和伟大不约而同的降临,他必须咬牙迎接,必须坚强而勇敢。
    太阳会照耀他。世界不会给他任何真相,但会有很多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的荒谬与伟大:从来不给我们任何真相,但有许多的爱——加缪。
    第29章 我只想尽量讨老板喜欢
    关正英先停下,他稍微把怀里的人推开些。
    江去雁的鼻头蹭着他的鼻头,甜蜜地擦过,他们的呼吸仍然交织在一起。
    “再说一次。”关正英要求,“说,你钟意我。”
    玉兰花有求必应:“我钟意你。”
    然后他们再次接吻,反复地持久地不厌其烦地接吻。
    于是空无一人的、荒芜的别墅里面筑了新巢,连床都不用铺,他们就在垫着防尘罩的地板上尽欢。灯也不开,把火炉点上,在一丛烧得欢愉而畅快的火苗的旁边,在空旷的充满了灰尘和回忆的静室里,冬日的晚风穿堂而过的时候,他们身边仍然有足够的温暖和亮光。
    安静是好事,无人打扰更是求之不得,两个人的眼睛就足够做一间茧房,活在只有彼此的目光里,就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心跳、话语。
    江去雁觉得自己像一支芦苇,他完全被爱压倒了。
    关正英根本离不开他,必须要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最好是一臂距离之内,只要伸手就能把他捞到怀里。随时随地他都可能要他,客厅、饭厅、房间、洗手间、阳台……有的时候是在吃饭的间隙,有的时候是在浇一盆花,还有的时候是在院子里晾衣服。他们像伊甸园里最初被上帝创造出来的两个人,整日的仪容不整,江去雁一开始还觉得羞耻,后来就习惯了裹着床单到处走。
    食物和水全部是叫人送到门口来的,他们一顿饭都没有做过。江去雁想过下山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他们也的确需要一些生活用品,他都已经准备穿鞋了,被关正英拖住了手他就有点犹豫,老男人跪下来亲吻他的小腹和肚脐,他软倒在玄关,那就是整个礼拜以来他离这个房子的大门口最近的一次。
    他们有一天完全是在酒窖里度过的。
    关正英想喝红酒,他们像是两个放课后手拖手去洗手间的国中生小女孩一样去的酒窖,关正英告诉他哪些酒是什么产地、味道什么样、制作的工艺是什么样……他们找到了关正英要的那支酒,他闻到了木塞上面甘醇的香气,然后他从关正英的嘴里抢了第一口酒来喝。
    他兴致大增,那天他们开了很多支酒,其中一支被他倒在身上沐浴,他躺在地上,关正英像是看圣母像一样用痴狂的眼神看他,他沉浸在了那散发着酸甜味道的葡萄香气里,浑然而忘我。
    当然,酒窖最终狼藉遍地,他们不得不另外花了一天来打扫卫生和收拾残局。
    他们聊天,谈所有能谈的一切——大部分就像是谈葡萄酒一样都是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的话题——但是这几天谈话的时间累积起来可能超过了从前十五年总共的对话时长。
    两个人都发现了许多彼此身上从未不解过的故事。比如,关正英不是传闻中的“有爹生没娘养”,他童年的时候是享受过母爱的,他的母亲是菲律宾华裔,一个温柔但干练的裁缝师,在石塘咀一家旗袍店里做过旗袍,关正英五岁那一年,她回菲律宾探亲的时候遭遇意外去世,母亲过身后,他才被扔在香堂门口让坐馆捡去;再比如,关雪心的生母也是大太太“介绍”过来的女人——显然江去雁不是第一个被送到关正英房里的——那是个活泼美艳的女服务生,探戈跳得流利,还爱吃零食,每日晚饭后总要吃糕点蜜饯解嘴馋。她怀着女儿的时候得了妊娠糖尿病,一直没控制好,也间接加重了分娩的风险,最终她在产床上去世。
    再比如,江去雁刚来香港的时候差点被模特公司骗去拍三级片,公司告诉他是去试镜文艺片,他到了试镜场地才发现要脱衣露点,吓得从后门逃出来,又不敢和公司撕破脸怕要赔违约金,只能骗经纪人说他没被导演看上;再比如,他曾经也想和罗家君一起申请上大学,还特地去过大学参观,他对广告学和新闻学都很感兴趣,但是听说申请大学需要先拿到高中毕业证书,他就只能却步了。后来他去进修了夜间成人教育,好处是便宜,考试合格后港政府返还了一半的学费。
    有时候,他们甚至不聊过去现在或者未来,因为极其没有意义和营养的话题就能说上一、两个小时,比如今天买的云吞面汤里没有足够的胡椒,关正英喜欢胡椒味道浓的汤,江去雁喜欢淡一点的,他们就汤里到底应不应该放胡椒闹了一晚上。
    还有一天晚上江去雁打了个喷嚏,关正英开始说他的鼻子可爱,他反反复复地亲他的鼻子,在他的鼻头留下自己的牙印,像个发神经的变态一样盯着他的鼻子看,江去雁为了避开他的目光,把他按倒在火炉旁,解开身上的床单骑到他的脸上,顺便学会了反客为主。
    也有那么几个晚上他们什么都不做,环抱着彼此在火炉前发呆。
    江去雁背靠在关正英的胸膛上,男人宽阔的后背为他挡住了最后一点寒意,他的皮肤发着烫,被熨得红亮明净,两侧的颊腮像揉进了玫瑰花汁水一样粉艳,他的腿和关正英的腿勾叠着被包裹在床单的下面,他好似也习惯了床单,比穿衣服更加贴身合意。
    在快要陷入睡梦前,他用脸颊蹭了蹭关正英的下巴:“我想到了。”
    关正英亲他的耳尖:“嗯?”
    江去雁翻了个身趴在他胸口上,红扑扑的脸蛋上是春情笑意:“我不准你退休,你要回来公司继续打工。不能只有我日日辛苦上班,你就在屋企里享福。”
    “你要聘我?”关正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江去雁和他接吻:“我给你打了十五年的工,你给我打几年工不算过分吧?”
    关正英喜欢他顽皮的口气:“那我是不是要叫你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