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宜启钻。(注:二葬时开棺捡骨)
    闻絮风在倒下去的时候,也有福灵心至想起来那天的对话……
    『“就像人类的内丹一样,小风的妖丹也在这里吗?”
    “妖物又不是神仙,被刺穿心脏也会死的。”』
    闻絮风五感至极明锐、天赋极高、亦有千秋的韵灵、已修行数百年、是一个远远超过与她实力的妖物。没有人可以近身偷袭得了他,第一次相见,她拼尽全力也只是擦破了他一点皮。他修为高深、哥哥给了他一身神器来保护他、身上更有无数用来保命的灵丹妙药。
    他理应能防备任何偷袭。
    可这一次。
    你要他用什么防呢。
    他用什么呢?
    他的爱人,带着他送的花环,带着他赠的理应要与他相守相恋的项链,以额抵在他的胸口,在与他拥抱而已。他的爱人,轻声低唤他的名字,只是双手按住他的小腹和左胸,是她极尽温柔的爱抚罢了——像这些天来,与他朝夕相处、枕边轻语时的温柔。
    就像他们这些天一直以来每天都会做的事情,拥抱、接吻、相爱、做爱。
    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的。
    他怎么会去防备自己的爱人的拥抱、怎么去防备自己爱人的爱抚。
    他,他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呢。
    他明明,还在等待着那掌柜的说的、一定可以,一定可以一生一世永结同心呢。
    他早就习惯了她的温柔,早就沉溺与她的温柔。你要他,如何去防备她的温柔、她的爱。他无法防备她的拥抱、她的温柔、她的爱。
    又怎能防备她的刀。
    她猛然从手心中用韵灵凝实做出双刀,刺穿紫府那一刀,使他一丁点的灵气都无法运转。刺穿心脏那一刀,让他彻底丧失行动能力。而这两把用韵灵凝出的刀,在刺穿他身体的那一瞬间,她操控沿着她的刀如同蛛网一样迅猛阔散在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炸废了他身体里每一条经脉。
    在这两把刀刺穿他之前,她和他,明明和这些天没有任何区别啊。
    那到底哪里出了错?
    他想不清楚——他朝后趔了两步,重重地摔在自己的血泊里时,脑子里想的,那天在温泉里给她看了星空,为她碾碎了漫天星辰,毫无防备地告诉她妖物的致命弱点之前。
    她还说了的,她说的了。“我一直都很喜欢小风哦。”
    而他说的是,“老子喜欢你,听到了吗,老子喜欢你。”
    他,他说了两遍呢。
    两遍呢。
    可现在看起来,她好像,并没有听清楚。
    ……
    张狂暴戾的人,从第一次遇见时,便是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凶兵,不出鞘,就能封喉,从未被任何事情任何伤痕任何失败所消磨过锋芒。
    而此时。
    闻絮风仰面躺在草地上,鲜血正汩汩地从他的身体小溪一样涌出来。他口中不断地呛咳出大块血块和肺里倒灌出的血沫,混合着浓稠的血浆沿着他的嘴角蔓延至脖颈。大量过快的失血使得这具曾充满了力量的肉体只能痉挛发颤,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是一尊古老神匠打磨镌刻的雕像,遍体带刺的荆棘枯萎,令人生畏的黑影消退、一层层打破了坚不可摧的壳……露出了一个脆弱的、乖巧的、被人丢掉的小孩子。
    如同一只被摘下翅膀的红色蜻蜓,搁浅在了血色的泥沼里。
    不过,他那双浅色的异瞳依旧美丽,那是平静的大海照映晴朗的天空,那是昂贵的宝石陪衬娇艳的紫色花朵,是凝固的泉水是闪烁的音乐。
    不过此时,这双美丽而独特的眼睛,虚弱地连睫都眨不动了。
    他在看什么呢。
    长睫之下的暗影碎成一块块,如同乌鸦降临扫过的不祥黑翳。
    看见她手里攥住的两把刀,他的血,沿着那两把漂亮的手匕滴落。是韵灵凝出来的火刀,像他一样,是火系的韵灵。两把尖锐上翘的匕首,说起来,甚至好像是模仿他的弯刀所做出来的,只是小巧不过巴掌之大——
    被杀的人一定会很痛。
    但是,真的。很好看。
    看见那两把火刀没入她的手心消失不见,她满手是血地一把扯断了脖颈上的项链,她抓着它,悬在他的身上抬起,张开了手……那些宝珍玉髓像是小孩子不值钱的玩具珠子一样雨水般哗啦啦砸在他身上,吊坠缓缓地勾着一个长长的丝线落下来,掉在了他脸颊旁的血泊里。那随心而幻的宝玉,此时如他一般,只是个将死的破烂石头。
    看见她摘下那只花环,丢垃圾一样随手丢弃。
    丑不拉几的花环落在他的血泊里,这时更能看出来编这花环的人有多笨拙,根本就没有系好,乱七八糟编在一起的花轻易就被血浸透打散了,随着血流四散飘零。
    他看着有一朵花沿着他的血飘向了她转身而去时被风吹起的衣摆……
    那花本来的颜色已经分不出了,反正都被他的血已经染红了。闻絮风试图张开手去攥住那朵花,很近,很近的——
    可他动不了。
    他知道自己五感在丧失,时间渐渐拉长、随时就要停止了。终于安静下来的世界,因为她的离开变得更加安静。
    可他还是想去抓住那朵花,拿起来,送给她。
    她喜欢花。
    ……
    『“大哥哥,你为什么每天都来摘花啊?”
    “送人。”他今早坐在山坡上,跟那个小女孩学编花环,求人办事自然语气也不得不跟人好好交流了。
    “做花环,也是送她吗?”
    “是的。嘶。”妈的,这破草还挺尖,又把手指头扎破了。他随口把手指上的伤口吮掉血,又开始继续编。
    “大哥哥,要不然你改天再学吧?”
    “不行,必须得今天。”
    “为什么啊?”
    “今天,我要求婚,求婚之后就把她娶回家。”闻絮风看着手里的半成品,“说了你也不懂。快教,别问了。”
    “嘁。那你到时候给我喜糖吃啊。”
    “你还没教会我呢!”
    “那还不是大哥哥你太笨了!!”』
    是的,她说的也没错。
    我太笨了。
    我不像辞哥那么聪明,不管是什么一学就会,也不像二哥那么强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更没法跟大哥比,大哥那是无所不能,大概,神话里头的神就是大哥这样的吧。从小到大,我就是个拖油瓶。叁个哥哥非但没有嫌弃我,反而对我加倍的宠爱,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
    大哥会安慰我,“学不会也没关系,修为差也没事,有我们在。小风只需要过得开心、平安健康就够了。”
    寒哥不会说太多,最多也就说一句,“小风很好。”
    辞哥会说,“啊呀,小风你很厉害的,你看看这世上除了大哥他们,不也没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嘛。走,哥带你去玩。”
    因为有哥哥他们,所以,我不需要很聪明,不需要很强悍,也不需要长大。
    哥哥他们痛恨厌恶人类,告诉我,人类都是坏的、都是邪恶的、阴险狡诈的。因为他们太过弱小,所以他们就会去掠夺他人、自相残杀、想方设法的骗人。如果不是人类,我们也不会那么惨。
    哥哥他们教我,远离人类、人类就是遍地都有的臭虫,杀掉一个,还会有很多很多个。
    但是后来。
    我遇见了一个人类女孩。
    我喜欢上了她。
    我不在乎她是人类、她是浊人。
    可这世上,无论是谁,连我的哥哥们,都没有教过我,什么是喜欢,又怎样是喜欢。
    我太笨了,就算有人教我,我可能也学不会,我也不知道我那是不是喜欢。所有人都说,我把她当成玩具,把她当宠物。我也承认,其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区别。
    宠物、玩具、她?
    什么区别呢?无论是大哥寒哥还是辞哥,好像没有一个人能给我一个真正让我明白的答案。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也都有自己的道理。可他们口中那些道理,还有他们说的那些所谓的喜欢与不喜欢,我都理解不了。
    但是,但是——我本来就任性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既然不知道,那就去试试不就好了。
    我。
    我要跟她求婚,我要娶她。
    那个掌柜的告诉我说,只要带上珍贵的东西求婚,女孩子就会同意的,东西越贵,越能显示出你喜欢她。
    我问那个掌柜的,我来这之前,她就还生我气来着,我……道歉她也没立刻原谅我。如果,要是,我之前做错了比这个事更过分许多的事呢,我一直担心她还在生气,会不答应我。
    那个掌柜的很确信的说道,如果道歉没有用,那,实际的东西、实际的行动来弥补她,感动她就好了。
    ——那。
    我要光明正大地带着她去见我的哥哥们,如果他们同意我们在一起就最好了。
    而如果他们不同意……
    我就,我就带着她。
    逃。
    所有人都说我长不大,可我会带她逃走,生下孩子,把孩子好好养大。
    我虽然不会养孩子,但是我也是被大哥他们养大的,我也会慢慢学的。大哥这些年给了我很多很多钱,我可以用这些钱养活她,养活我们的孩子。以后的日子那么长那么长,我可以学会养孩子。我会带着我们的孩子回来,用事实证明给大哥看,我已经长大了,我也可以好好当一个父亲。
    我不知道到底什么东西在她眼里才算是珍贵,她的眼光太奇特了,所以,我把所有的家当都拿出来了,全部的全部。
    这样,应该,足够珍贵了吧?
    她那天说:“做不到的承诺,还不如不说。”
    那我在做出来之前,就什么都不说嘛,什么都不告诉她。
    我准备等她同意了,就将我所有的家当交给她,当场就领着她去见我的哥哥们。如果她成为了我的媳妇,那就和我们是一家人了,哥哥他们要是伤害她,就是伤害我。
    而假如哥哥他们不同意,我就可以直接带着她逃,逃跑的路线和方法我这些天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算是大哥,我也很确定他百分之百绝对拦不住我。但是呢,我感觉还不够,还去偷了辞哥的毯子,路上她要是冷了可以盖着。要是无聊,我还给她拿了大哥的书,拿的是最厚的那种,够她路上看很久很久,够我们远离北旵,逃到上曦。上曦有那个人在,大哥就不能像在北旵这样呼风唤雨,加上我的韵灵,他自然也不好找到我们。路上,我就要永久标记她,让她怀孕。
    我问过那个掌柜的,上曦很大,很漂亮。
    她一定也会喜欢。
    怀胎十月,正好赶到来年的夏花正繁盛。
    我们的孩子,会如夏花一样绚烂。
    她喜欢花。
    ……
    那双浅色的异瞳仍然很美,是大海落潮天空迟暮,是碎掉的宝石凋零的花,是干涸的泉,是一首情歌缓至尾音。
    他看到了什么。
    他的爱人,张开手臂,在她的身后燃烧起熊熊的橘红色火焰、就像是她最爱的橘红色的花。她跳下万丈悬崖,而后一声高亢清越得、嚎与苍穹的鸟叫——
    舒其翮,濯其鳞。
    一只浴火而生的火雀,从悬崖之下飞出,翼如垂天之云,遮天蔽日。脊如莽山之形,扶摇九天。
    它扇动翅膀,无穷无尽的火焰从她的羽下燃烧,好似吞下了整个午阳,比天火还凶烈,苍穹倒悬,瑶池仙宫里是一片火红的花海、洋洋洒洒地从她的羽下垂花。
    许多许多火焰的羽毛从天空落下,像一场橘红色的花雪。它们不同于她离去的决绝冰冷,是那样温柔的、缱绻的、如同充满了爱意的、热烈的飘在他的身上,落在他渐渐干涸的血泊里。
    好暖。
    像是有、也或许没有的一个午后,在这山崖之上,他枕在她的腿上发呆,她捧着书在看。此时阳光太刺眼了,刺得他看不清出她的眉眼,只能看见那些阳光似火红的光羽飘过她的发间,和她的吻一起,温暖地落在他的额头。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渐渐没有了光影,只像两颗浅色的琉璃珠子,死寂地倒影着天空。
    倒影一只独飞而去的比翼鸟。
    ……
    “小风!!!!!”
    “……呃……咳咳……”
    “你别说话!!别说话……别说……什么都别说……大夫呢?!!!大夫呢!卫柯!!!!来人!!!来人!!!!去找越淮啊啊!!!”
    这样美丽的异瞳,至此时,一片黑暗,连倒影都昏黄、喑哑暗淡而逝了。
    最终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看不到自己流出的血把半个山顶都染红了,他看不见死亡正缓缓举起的镰刀,看不到他心目中犹如神明般无所不能的大哥,从未有过的无力脆弱,跪在地上抱着他撕心裂肺的咆哮。
    他更无法看见,他爱人那一刀撕碎了他左胸里的白鸽,将它分尸,它的羽毛沿着他的伤口与他渐渐流干的鲜血一起干涸、不知会不会哪天会成为一只被永封的标本。
    “小风?!!!!!小风啊啊啊!!!!”
    是辞哥啊。
    辞哥也来了……吗。
    “哥……我,我…喜欢,她……”
    他好累,累得没有办法继续把所有的话说完整,跟辞哥说一声,哥,这次的打赌。
    你输啦。
    你们都错了,都输了。
    我,我……我赢了的。
    那时他们一起躺在那个洞窟的最深处躲避仇敌,他怕得不行,闻辞尘就紧紧地抱着他。两个小不点点的孩子,抱在一起缩成球相互取暖。辞哥会跟他打赌,赌大哥今天会给他们带什么好吃的,赌寒哥今天会杀掉多少人回来,赌……假如有一天,他们不需要再逃命,不需要再躲避仇家的话。
    他们一定要去打更多的赌。
    他从来没有赢过。
    一次都没有。
    可是,这一次,他终于赢了。
    想起来这个事情,就算他不断地落下眼泪,此时,也像是快乐得重新回到了儿时,他被哥哥们牵着手朝那个洞窟深处走去。
    偷偷告诉你们,她不爱我。
    从来都不爱。
    所以,我死掉的话,不论是谁,都不会知道,我……作弊了。
    保密哦。
    他想到这里便笑了起来,轻轻松开了手,像儿时那个乖巧脆弱的瓷娃娃一样,给他的哥哥们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
    【我确信、我喜欢一个人类的女孩子,她喜欢花,她喜欢自由,她喜欢我。
    所以。
    我给她摘花,我送她自由,我送她,我所有微不足道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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