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与弟子是个不同的世界,中间有着一条看不见却切切实实存在的界线。
    所谓的长老,不仅仅意味着从今以后,他是宗门中手握权势的人,更意味着……从他披上象征长老地位的黑袍开始,他就不再是一名能够懵懂无知,为宗门庇佑的弟子了。从披上黑袍的那天开始,他就从被保护着的弟子变成了保护弟子的人了。
    贺州成为宗门年轻的执法长老,其实宗门之中也并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的。
    反对最强烈的,就是刚刚从闭关状态中结束,重新为宗门握住刀剑的那些宗门元老。其中一位,易鹤平都要恭敬地称上一声师叔。
    连易鹤平也必须称一声“师叔”的宗门元老面上满是皱纹,他佝偻着背,走路的时候总要时不时地咳嗽一声,刚结束闭关出来的时候,他在宗门里转悠,脸上总是挂着笑容,时不时指点下宗门弟子的剑法招数,看起来没有什么架子,也不像什么拥有可怕神通的大能。
    但就是这样一位看起来普普通通就像小镇上的哪位老爷爷一样的老人,在易鹤平宣布让成功继承了关之羽留下的刀的贺州担任宗门长老的时候,站在璧雍阁的大殿之内,当着所有人的面,怒发冲冠,将易鹤平这位九玄门的掌门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发起怒来的时候,璧雍阁之外的天空云色骤变,阴风瑟瑟,闪电交错,天威浩浩一般的闷雷应和着他的怒骂。
    最后,他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顿,厉声道:“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没有死绝,这天还没塌,就算天塌了,也还没有到让这毛头小子顶上去的份!”
    “等我们这些老骨头全死了再说!”
    到了最后,他几乎是在咆哮,声若闷雷。
    璧雍阁中的灯火在这样一位大能的怒气之下早已经全部灭了,昏暗的世界之中,所有人沉默地站着,没有人说话。只剩下老人的喘气声。其他的元老没有说话,但是他们的沉默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在那一天,在璧雍阁中站着的都是知道很多事情的人。
    都是明白一身黑袍象征了什么,代表了什么的人。
    战争已经无法避免,但是让年轻人早早地拔出刀剑,走上那变幻莫测的战场,让本该神采飞扬的年轻人们背上沉重的,难以解脱的责任,无疑是一种残忍。
    易鹤平沉默了很久。
    他脸上没有半分在众人面前被痛骂的不快。听着元老的斥责,易鹤平忽然就又想起了贺擎川。贺擎川啊……到了最后才低低地喊了他一声“师兄”的人,如果他这个时候,知道自己想要将他唯一的儿子送上战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当初他决心牺牲并州青冥塔的弟子时,贺擎川的表情是那样地愤怒,几乎想要拔出他那把重刀来跟自己打一架。
    所以,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直接劈头一刀砍下来了。
    想着这些,易鹤平竟然有些想笑。
    然而事实上,他却笑不出来。
    贺擎川已经死在京陵台了,同大师姐一起。所以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怒气冲冲地指责他,再也没有人会想要拔刀和他打架了。
    易鹤平平静地听着师叔的斥责,等他停下之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想要说话。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走进了璧雍阁。
    是腰间挂着那把寒刀的贺州。
    贺州走进来的时候,易鹤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在他身上看到了贺擎川的影子。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曾经那个还会因为百里疏突然出现而愤愤不平的年轻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大人,肩膀已经呈现出了可以挑起重担的样子。贺州在大堂中跪下,郑重地朝着一众长老们磕了几个头。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怒气冲冲的元老看见了他的眼神。
    那是下定决心的眼神。
    “请诸位允许晚辈成为九玄长老的一员。”贺州将寒刀拔出,插在地上,他握着刀,晦涩地带着令人色变的威压的气息从他身上翻卷而出。这个原本脾气不好,高傲别扭的青年这个时候声音变得平稳,变得坚定,变得像个男人。
    “晚辈愿为九玄效犬马之力!”
    他低声说,声音虽然低,却仿若金铁相撞。
    “效犬马之力,效个屁!”元老破口大骂,气得跳脚,“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觉得能够比得上我们这些老骨头了?”
    贺州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拔出刀。
    手腕一振,寒刀在昏暗的璧雍阁中划出一道弧线,刀锋斜指向元老。握刀的青年低垂着头,他身上的气息突然暴涨起来,空气中仿佛有太古的洪钟轰然撞向,距离如今依然久远的纪元威压跨世而来——那一瞬间,所有人都觉得,站在厅堂正中间已经不是一位年轻的九玄门弟子,而是……
    而是那在混沌纪元中,拔出刀冲向古帝王座的勇士。
    那些勇士的身影在历史的阴影中交错,他们拔刀,他们转身,他们怒吼。他们一往无前。
    “请长老们成全。”
    贺州的话,掷地有声。
    这个年轻人,拔出了刀,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他已经有足够的资格成为“天塌下来,撑天的高个子”的一员。
    “寒羽刀。”
    元老脸色骤变,他颓然地后退了一步,再也说不出半句阻拦的话。